如何与孩子谈论福岛核污水的问题？

给孩子的国内周刊

文 | 林楚方

《给孩子的国内周刊》主讲

《南方周末》前高级编辑 《看天下》前主编

面对科学问题，我们新闻课一直的态度是，要优先关注科学家群体、权威机构的意见，同时，务必使用科学的信息检索方式。因为，如果你搜到或者采信的消息是假消息、是掺杂了其他目的的消息，就可能被蒙蔽。这节课我也给你分享，我寻找和鉴别信息的方法。——林楚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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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一周，我正好在日本，小孩告诉我说，朋友圈刷屏了，都在讨论核污水的排放，有愤怒、有悲伤、有的不知所措……我知道，你希望我讲讲这个话题，我决定接受挑战。

听完这节课，希望你能够了解，排放危害有多大？危害怎么发生的？发生在哪些方面？海洋生物会不会变异成恐怖的怪兽，包括还能不能吃海鲜，要不要抢盐，日本化妆品、服装是不是都不安全了，等等。我会告诉你，我面对热点议题时采取的态度，面对噪杂信息时鉴别的方法，面对复杂舆论时使用的逻辑。

我也知道，但凡涉及日本议题都非常敏感，别说新闻课上，就是朋友、同事圈，甚至在家里提到日本议题，也会小心谨慎，为什么会这样？

问题1

抢盐这件事，怎么谈？

我在东京、名古屋、京都和大阪旅行，无论东京还是京都，新干线还是JR线，居酒屋还是拉面馆，料理店还是海鲜档，我看到的人们的表情，还有作为游客的体验，都很正常、平静。当然，我能看到的也很有限，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。

但在国内感受就不同了，核污水引起舆情爆炸，几乎成了人们见面就聊的话题。进入社交媒体，你会发现，人人谈核，甚至人人谈核色变，到处是人们无奈和愤怒的情绪。而现实生活中，抢购食盐的发展得如同龙卷风，我的朋友圈里有人表示：别跟我说科学问题，我已经积极主动帮我父母囤好了盐。

我就先说抢食盐这件事，人们为什么要抢盐？一种说法是，食盐中的碘可以用来防辐射；另一种说法是，担心未来生产的海盐被污染，所以提前抢点，有备无患。这么大规模的抢盐，坦率说，确实不只是科学问题，而是一个社会心理问题。

从科学上讲，食盐能预防辐射吗？上网查查资料，看看专家，尤其要看看核技术领域专家怎么说，查完你就知道，抢盐没必要，甚至有一点点荒诞。如果辐射强到了必须防的程度，食盐里那点碘完全不够，想获得足够多的碘，得吃好几公斤盐，可能吗？齁死了。至于以后是不是吃不到健康的食盐，盐业公司一直在发声明，市场上海盐占比很低，井盐、湖盐有的是，保供应、不用抢。

可以说，抢盐防辐射既不科学也没必要。我印象中，抢盐这种事，2011年福岛核泄漏的时候就发生过，区别是，这次抢购规模要大很多，韩国那边也有人开抢。

但抢盐是愚昧无知吗？2011年我就看到有人事后感慨：抢的盐几年都吃不完。但我不认为是愚昧，因为它不是一个独立的科学问题，而是属于社会心理范畴。更多人抢盐不是因为不懂科学，而是追求安全感。比如，身边有人抢、群里有人抢，超市里食盐货架排队，很多人会不假思索跟着抢，哪怕事后证明没有意义，但当下抢到那一刻就有意义，因为获得了安全感。说的极端点，如果有人说抢豆瓣酱能防辐射，估计豆瓣酱也会脱销。

这种应激反应，不需要鄙视，它很正常，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对抗不确定风险形成的记忆，早就写在基因里了。而且历次危机中，这种记忆帮助人们度过很多困难。就说最近的，疫情前抢口罩、封城消息传来时抢米抢面抢蔬菜、囤药抢布洛芬的人，是智商低吗？这些经历至少证明，抢，没有害处；不抢，万一有事，就惨了。

这是我对抢盐事件的完整看法。

问题2

危害这件事，怎么分析？

说完抢盐，我带你直面主题，这次排放到底排了什么，危害是什么？

人们之所以恐惧就在一个字——“核”。

面对科学问题，我们新闻课一直的态度是，要优先关注科学家群体、权威机构的意见，同时，务必使用科学的信息检索方式。因为，如果你搜到或者采信的消息是假消息、是掺杂了其他目的的消息，就可能被蒙蔽。这节课我也给你分享，我寻找和鉴别信息的方法。

1、权威期刊论文怎么找？怎么看？

先说排放后这些核污水往哪里流？8月23日，排放前一天，中国科学杂志社公众号推出了《国家科学评论》刊载的一篇论文，题目是《福岛核污水将于何时到哪里》，作者是来自清华大学的一支团队。《国家科学评论》这本杂志的主管部门是中国科学院，在业内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。

我直接说提炼过的信息：核污水的扩散会跟着洋流流动，清华研究团队根据太平洋洋流走向，用模型模拟了扩撒过程，结论是，初期，部分核污水会流向亚洲国家沿岸，毕竟距离近，但数量很少；大部分核污水会被洋流运输到北美海域，主要是美国、加拿大，按研究团队的评估，美国加州圣地亚哥核污水密度，将是日本海域的三倍，是上海附近海域的40倍左右。

所以，按这篇论文的评估，最大受害者是美国。清华团队的动画视频，清晰展示了洋流是怎么输送核污水的。其实，这篇论文在两年前，日本决定准备排放的时候就发表了。而太平洋上十几个潜在受影响的岛国，之所以从反对改为不反对，他们也是觉得，美国、加拿大都不反对，而且国际原子能机构说排放是安全的，也就算了。

同样，看过这篇论文，自然有人会问同一个问题，美国、加拿大都不反对，中国为什么要反对？还有人说，你不是讨厌日本、美国吗？现在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，不是很好吗？当然这是调侃，而且日本、美国愿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，是他们的自由，不等于我们不反对。

其实，这里最核心的问题是：危害到底有多大？

2、日本方案如何形成？来龙去脉如何分析？

想了解危害多大，要先回到危害的原点，也就是福岛核电站。2011年日本发生地震，引发特大海啸，海浪规模过大，漫过了海上堤坝，直接冲进了福岛核电站。地震和海啸导致停电，冷却系统不能正常工作。但核反应堆即使停堆后，堆芯材料还会继续释放热量，如果堆芯温度持续升高，会造成“堆芯熔毁”，引发放射性物质外泄，怎么办？为了降温，只能将海水注入到反应堆中。

这些用于降温的海水就携带了大量放射性物质，不能被循环利用，更不能直接排回大海，就变成了核污染水，事故发生后12年积累了130多万吨。如果俯瞰福岛核电站，你会看到密密麻麻1000多个白色大罐子，就是用来储存核污水的。两年前，日本政府说，当地不再有核污水的储存能力，并且做出决定：将核污水经过滤并稀释后，通过一条一公里长的管道排到太平洋中。

各种研究报告，都提到污染水里有64种放射性核素，部分核素，如果未加处理排入海洋，当然会污染海洋环境，太平洋就不太平了。日本方面就开发了一套设备，据说，64种放射性核素中的62种，通过这套设备，在排放前就处理掉了，但有两种无法处理，一是碳十四，二是氚。碳十四的浓度很低，危害可以忽略；关键是氚，它跟水分子是一体的，排放核污染水，就等于排放氚，怎么办？他们的方法是，用海水稀释，把浓度降低到无害再排放。

这是什么原理？我解释一下，我们日常喝的水里就有氚，但氚含量是有限度的，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是，每升水氚的含量不能超过一万贝克（单位），按照日本确定的排放标准，经过稀释后的废水，氚含量只有1500贝克，相当于饮用水标准的七分之一，这样的废水排入大海没有危害。

那有人就问了，既然说氚含量比饮用水都低，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喝？日本人的解释是，尽管氚含量低，但依然是海水，人不能喝海水。

氚是氢的放射性同位素。氚和荧光物质混合可以发光。利用这个特点，氚可用于制造自发光手表

总之，日本方面的方案，如果仔细了解，听着没有危害，但问题是，制定和实施方案的东京电力公司，值得信任吗？这就需要独立第三方监督，IAEA，也就是国际原子能机构出现了。

3、权威国际机构有哪些？怎么参与评估？

两年前，日本把排放方案递交给了IAEA，IAEA基于日本的资料出具了报告，报告说，如果按照方案排放，不会对自然界产生危害。今年7月4日，IAEA出具了综合报告，结论是，他们自己的实验室，还有韩国在内的四个国家的实验室检测，经过处理后排放的废水，“对人和环境的放射性影响可以忽略不计”。

国际原子能机构是干什么的呢？由联合国设立，是这个领域最权威的机构，原子能领域几乎所有安全标准，都是他们组织各国权威专家制定，各国也是根据IAEA的标准制定本国标准，这样的话，如果否定IAEA，等于否定了这个标准体系、专家体系。

所以，有了这份报告，日本方面就认为可以排放了。

但坦率说，IAEA的报告有瑕疵，这也是很多人依然担心的原因。我带你看看问题出在哪里。

4、中国权威专家找哪些？怎么看？

如果你不相信其他国家专家，那就看看中国专家的意见，注意，我说的专家是核领域专家，其他人声音再大，在这个问题上专业性是不够的。

我注意到的第一个中国专家叫刘华，他是IAEA也就是给日本出具报告的国际原子能机构副总干事，兼机构的技术合作司司长，曾担任过中国国家核安全局局长，在核科学和辐射防护领域有30多年工作经验，够权威吧？但遗憾的是，公开报道中，我没有看到他支持，也没有看到他反对。

第二个专家，他叫刘森林，身份非常特殊，IAEA专门针对福岛核污水处理组织了一个11人专家工作组，刘森林是其中之一，同时，他还是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研究员。IAEA拿出综合报告后，他表达了意见：

首先，报告留给专家提意见的时间太少，而且专家反馈意见后，也没有再充分协商；

其次，方案只评估排海方案是否符合安全标准，其他可能的方案，没有给出评估；

第三，即使排放符合IAEA安全标准，也不代表日本的排放得到了IAEA的批准，不代表自动获得正当性，更不代表未来几十年，这些设备能稳定工作，它们会不会老化？未来30年怎么办，需要合理安排；

第四，独立的审查要持续，IAEA要进行现场独立监督和取样监测，不能基于日方提供的单方面信息判断，监测不仅要独立，还要充分考虑邻国、太平洋岛国等利益攸关国家的的参与。

怎么看中国专家刘森林提出的意见？我觉得非常重要，一方面，他没有否认日本方面的排放方案，包括数据和排放标准；另一方面，他质疑的点在程序：报告发布前没有充分讨论和协商；另外，他还提出明确建议：IAEA不能被日本牵着鼻子走，必须独立监督、独立检测、公开透明，同时，得想办法、定机制，保证未来几十年安全排放，还得一直监督，邻近国家也得加入监督行列，总之必须阳光、透明。

可以说这四条句句在点子上。8月25日，IAEA发表声明：在日本设立常设机构，随时检测排放数据，随时做抽检，定期发布数据，监督常态化，可以确定，中国专家的意见起到了作用。

国际原子能机构（IAEA）总干事拉斐尔·马里亚诺·格罗西宣布，对核污染水排海进行持续监测。配图中包括他走访核电站现场等的照片

从目前检测数据看，IAEA确实做了独立检测，比如在排放口取水样，通过独立实验室测试，有害物质含量比日本确定的1500贝克还要低，至少截止目前是这个样子。

但这就完了吗？没有，我觉得刘森林还有个观点非常重要，他说，日方当前开展的预测评价只是针对放射性影响，也就是直接影响，核污染水排海可能造成的影响，还涉及社会、心理、经济、海洋生态等诸多方面，这些影响还没有被全面评价，而且IAEA也只是监督排放数据，也没有涉及这些影响。

怎么理解这些影响？这些影响同样重要，甚至超过排放本身。

问题3

如何分析事件影响？各方声音怎么看？

有人说，这次排放，是不是只有中国反对？太平洋沿岸各国政府，确实只有中国和朝鲜公开表达反对，如果再加一个，俄罗斯政府勉强也算，但民间角度，各国反对的声音要大很多。

首先，日本国内海产捕捞行业就很恐慌。比如，福岛附近有渔民采访时说了一段很动情的话，他说，我本来希望有一天能把生意传给儿子和孙子，给后代留条谋生的路，但经过疫情，目前只恢复到20%左右，这次排放之后，许多人不吃鱼了，肯定会更糟。他还说，政府每天都说是安全的，“但安全和安心是不同的”。换句话说，安全不等于安全感，而安全感来自信任，很多人不信任东京电力公司，甚至不信任日本政府，甚至IAEA也被很多人不信任。

日本东京，民众抗议日本政府的决定

反对声浪里，韩国非常典型。你会发现，他们好像分裂成两个国家，一个韩国是执政党、 “韩国政府”，不反对甚至支持排放，他们认为只要数据监测是安全的，就无法干预，否则就是煽动。

另一个韩国是在野党，他们认为政府的反应非常错误，有反对党议员指责总统尹锡悦，“像鹦鹉一样”捍卫日本，支持日本计划的人，还被看作“亲日”的叛徒。

韩国核协会候任主席郑范镇说，科学角度看问题很简单：是否有足够的放射性物质到达我们的国家，并影响我们，但政治因素的介入，让问题变得复杂了，因为答案不止一个。

他说的政治因素某种程度上跟韩日关系有关，执政党想在外交上，跟随美国，改善与日本关系，但反对党认为，不应该在中美间选边、站队，背后是韩国的国民感情，跟日本的历史恩怨太深，骨子里不信任日本。

表现在这次排放上，很多韩国人不信任日本的承诺，《南华早报》引用的一个调查报告，超过85%的韩国人反对排放废水的计划，70%表示，若继续排放，会减少吃海鲜。

看到这个数据，谁最恐惧？韩国渔民，吃海鲜会不会得癌症先放一边，如果大多数人不吃海鲜，渔民赖以生存的职业，也是他们的生计，可能就没了。

韩国釜山，人们抗议日本核污染水排海

所以，中国专家说排海可能造成的影响，还涉及社会、心理、经济等诸多方面，这些影响还没有被全面评价。日本方面可能未必料到，即使有IAEA背书，还是有那么多人反对。

大海是连通的，如果因为安全问题排斥日本产品，那美国、俄罗斯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的，吃还是不吃？中国自己的海产品，吃还是不吃？中国海水养殖、海洋捕捞一年是900亿美元产值，加上连带的上下游，包括餐饮业，规模就大啦，几万亿的产值，多少人会彻夜难免？已经彻夜难眠了。

这些影响就是刘森林说的，社会、心理、经济的影响。

至于海洋生物会不会变异成恐怖的怪兽，坦率说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，但我相信一定有科学家在跟踪研究。网络上还有人问日本化妆品、服装是不是都不安全了，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先去了解他们的产品标准。是的，看标准很重要，所有的产品都有标准，标准是有法律效力的，我可以告诉你的是，同一种产品各国的标准经常是不一样的。

本期小结

这节课，你相当于跟我一起完成了信息检索，对日本排放事件做了一次信息扫描，现在做一个小结：

这次排放，日本方面的计划和数据指标看上去是安全的，在包括中国专家的努力下，国际原子能机构正在对排放做独立检测，同时，也在当地设立了办事处，长期监督排放行为，从目前看还不用担心。但未来三十年要不断排放，现有的检测和监控体系，能有效运行几十年吗？中国等周边国家要参与到监控体系中，只有这样，才能保证太平洋的太平。

思考与讨论

请你思考下，危机爆发时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抢的东西有所不同，拿美国为例，白人习惯抢卫生纸等生活用品，我们华人喜欢抢大米、白面，为什么有这样的区别？（搜狐号@博雅小学堂）

参考文献

1.https://academic.oup.com/nsr/article/9/1/nwab209/6442253

《国家科学评论》关于核污水随洋流传播的分析

2.https://www.caea.gov.cn/n6760338/n6760343/c10067702/content.html

中国专家刘森林对IAEA报告的意见

3.https://www.iaea.org/topics/response/fukushima-daiichi-nuclear-accident/fukushima-daiichi-alps-treated-water-discharge/tepco-data